和這世界的不快已經吵完--悼余光中


來源:中國產業(yè)經濟信息網   時間:2018-01-17





  臺風剛過去的子夜。

  臺灣師范大學學人招待所。

  我在睡夢中被電話鈴聲驚醒。是什么樣的緊急事件,非要半夜通話呢?

  原來,一位臺灣作家得知我1995年9月1日將改變行程南下高雄拜訪余光中時,他便來電話“警告”說:

  “余光中是賣國主義作家,你千萬不能去看他!”

  “據我了解,余光中是愛國主義作家。作為我的研究對象去拜訪他,沒有什么錯。”

  對方的嗓門頓時高亢起來:

  “你一定要站穩(wěn)立場!如果明天去看他,我就和你絕交了!”

  我讀過這位半夜打電話給我的作家的作品,還寫過評文在臺灣發(fā)表。就在我首次訪臺的前幾天,這位作家還帶我去拜訪仰慕已久的一位文壇前輩胡秋原。由于是熟人,所以他對我毫不客氣,我也和他坦誠相見。后來我去拜訪了余光中,這位臺灣作家也未與我絕交,仍源源不斷寄送他的資料給我。

  回想我第一次見到銀絲半垂、眼神幽淡的余光中,是1993年香港中文大學召開的兩岸暨港澳文學交流研討會上。在歡迎晚宴上,我和他坐在一起聊天、碰杯,他忽然慨嘆臺灣政壇投機分子何其多,文壇知音何其少,因而順口將宋代歐陽修的兩句詩“酒逢知己千杯少,話不投機半句多”顛倒過來:“酒逢千杯知己少,話不半句投機多!”他的機智和幽默,頓時給我留下難于磨滅的印象。以后我和他魚雁往來,在高雄拜訪他時,余老贈我手稿和多部他的簽名本大作,我后來則出版了他的評傳《余光中:詩書人生》,另編著有《余光中評說五十年》。

  在余光中文學史上——如果真有這部文學史的話,那其中充滿了論爭、論辯和論戰(zhàn)。余光中自己說過,作家并不是靠論戰(zhàn)乃至混戰(zhàn)成名的。但一位在文學史上占有重要地位的作家,要逃避論戰(zhàn)很難做到。在社會變革和文學思潮更替的年代,有責任感的作家不應回避大是大非的問題,他應該入世而不應該遁世,應該發(fā)言,應該亮出自己的立場和觀點。在上世紀60年代保衛(wèi)現代詩的論戰(zhàn)中,余光中正是這樣做的。但在鄉(xiāng)土文學大論戰(zhàn)中,余光中的表態(tài)和發(fā)言對鄉(xiāng)土作家造成了極為嚴重的精神壓迫作用,呼應了國民黨整肅不同文藝聲音的鐵腕政策,余光中的正面形象由此受到挑戰(zhàn),他在臺灣文壇的偉岸身影由此打了不小的折扣,少數青年詩人甚至作出了“告別余光中”的痛苦抉擇。時隔27年,大陸重提余光中在鄉(xiāng)土文學論戰(zhàn)中的所作所為,視線以外的余光中、光環(huán)之外的余光中終于浮出地表。

  晚年的余光中,已由熱血的青年詩人變?yōu)槔溲坶喪赖睦辖淌?,其詩風不再激烈而趨向平和,對詩壇論爭不再像過去有“鞏固國防”的興致。他認為,自己“與世無爭,因為沒有人值得我爭吵”,并自負地認為“和這世界的不快已經吵完”。可只要還在寫作,還未告別文壇,要完全躲避論爭是不可能的。這就難怪在海峽兩岸部分學者、作家質疑“余光中神話”時,他不得不著文答辯,十分不情愿地再揚論戰(zhàn)的烽煙。

  經歷過一系列論戰(zhàn)的洗禮和考驗,尤其“向歷史自首”后的余光中,他在兩岸三地讀者的心目中,還能傲視文壇、屹立不倒,像一座頗富宮室殿堂之美的名城屹立在中國當代文學史上嗎?

  答案仍然是肯定的。

  一是從創(chuàng)作的數量和質量看,余光中半個世紀來已出版了18本詩集、11本散文集、6本評論集,另還有13本譯書。百花文藝出版社不久前為其出版的九卷本《余光中集》,更是洋洋大觀,全面地反映了他創(chuàng)作和評論等方面的成就。當然,光有數量還不行,還要有質量。余光中雖然也有失手的時候,寫過平庸之作乃至社會效果極壞的文章,但精品畢竟占多數,尤其是傳唱不衰、膾炙人口的《鄉(xiāng)愁》,已足于使余光中在當代文學史上留名和不朽。

  二是從文體創(chuàng)新看,余光中右手寫詩,左用寫散文,做到了“詩文雙絕”,乃至有人認為他的散文比詩寫得還好。這好表現在他那綜觀中西,兼及古今的散文,為建構中華散文創(chuàng)造了新形態(tài)、新秩序。他還“以現代人的目光、意識和藝術手法,描寫現代社會的獨特景觀和現代生活的深層體驗,努力成就散文一體的現代風范”(古耜),這是余光中為當代華語散文所做的又一貢獻。

  三是理論與創(chuàng)作互補,創(chuàng)作與翻譯并重。以評論而言,他較早地提出了“改寫新文學史”的口號,并在重評戴望舒的詩、朱自清的散文等方面作出了示范。在翻譯方面,他無論是中譯英,還是英譯中,既不“重意輕形”,也不“得意忘形”,在理解、用字、用韻以及節(jié)奏安排上,都比同行有所超越。他既是一位有理論建樹的文學評論家,同時也是一位出色的翻譯家:從翻譯的經驗與幅度、翻譯的態(tài)度與見解、譯作的特色與風格、譯事的倡導與推動等各方面,余氏的翻譯成就均“展現出‘作者、學者、譯者’三者合一的翻譯大家所特有的氣魄與風范”(金圣華)。

  四在影響后世方面,余光中在香港有“余群”“余派”乃至“沙田幫”。在臺灣雖然還沒有出現自命“余派”的詩人,但至少是“余風”勁吹。在大陸,“余迷”更是不計其數,不少青年作家均把余氏作品當作范本臨摹與學習。他的作品進入大陸中學、大學課堂,許多研究生均樂以把余光中文本作為學位論文的題目。

  五是在對待別人的批評方面,有大家風度。如“我罵人人、人人罵我”的李敖,直斥余光中“文高于學,學高于詩,詩高于品”,定性為“一軟骨文人耳,吟風弄月、詠表妹、拉朋黨、媚權貴、搶交椅、爭職位、無狼心,有狗肺者也。”可余光中對這種大糞澆頭的辱罵,不氣急敗壞,不暴跳如雷,更不對簿公堂。這種不還手的做法,是一種極高的境界。如不是大家,必然申辯和反擊,就不可能堅守古典儒家的準則:“君子絕交,不出惡聲”。正如王開林所說:余光中“誠不愧為梁實秋的入室弟子”。

  “金無足赤,人無完人”,任何作家都難保不做過錯事、寫過錯誤文章。關鍵是他對以往過錯有無反思的態(tài)度。余光中承認《狼來了》是篇壞文章,而不像有的名人那樣矢口否認做過錯事、寫過錯誤文章,認為自己“永遠站在正面”。

  死神終于向驕傲的余光中傳來消息,使我想起他當年在美國密執(zhí)安州立大作為離鄉(xiāng)背井、抑郁寡歡、思念著遙遠祖國的游子,在寒夜中臨窗西望時欣然命筆,寫下有名的《當我死時》:

  當我死時,葬我,在長江與黃河之間

  枕我的頭顱,白發(fā)蓋著黑土在中國,最美最母親的國度我便坦然睡去,睡整張大陸

  聽兩側,安魂曲起自長江,黃河兩管永生的音樂,滔滔,朝東這是最縱容最寬闊的床

  讓一顆心滿足地睡去,滿足地想……

  余光中這時只不過37歲,就有了濃郁的鄉(xiāng)愁。他由此想到了人生的大限,希望自己死后葬身祖國大陸“在長江與黃河之間”的“最美最母親的國度”??梢?,他對祖國感情之深。

  我不久前在臺南“臺灣文學館”演講時,認為如果有臺灣作家得諾獎,他應是呼聲最高的一個,可惜生前他未能得到。老天對他不公,這次又讓閻羅王的鐵錘擊中他垂老的病軀,使他不能實現自己90歲制訂出的“五年規(guī)劃”,他已無法做到比佛洛斯特更長壽。可以告慰的是,余光中為后人留下的情深意長、音調動人的不朽之作,是死神再使大力氣也是無法偷走的。用余光中自己的話來說,“就算大索三日,秦始皇也未必能逮到張良。”

?  轉自:光明網
 



  版權及免責聲明:凡本網所屬版權作品,轉載時須獲得授權并注明來源“中國產業(yè)經濟信息網”,違者本網將保留追究其相關法律責任的權力。凡轉載文章,不代表本網觀點和立場。版權事宜請聯系:010-65363056。

延伸閱讀

  • 臺灣詩人余光中14日離世 病榻上把關最后的《守夜人》

    臺灣詩人余光中14日離世 病榻上把關最后的《守夜人》

    人物小傳 余光中,1928年10月出生于南京;1937年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后,隨父母輾轉于上海、重慶等地;1947年就讀于金陵大學外語系(后轉入廈門大學);1949年隨父母遷至香港;1950年赴臺;后赴美進修,曾在多所美國大學任客座教授;...
    2017-12-18

熱點視頻

總編辣報:賈躍亭真會回國還債嗎? 總編辣報:賈躍亭真會回國還債嗎?

熱點新聞

熱點輿情

特色小鎮(zhèn)

版權所有:中國產業(yè)經濟信息網京ICP備11041399號-2京公網安備110105020035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