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不盡錦衣夜行警世真幻——莫言新作《錦衣》讀記

《錦衣》插圖：楊學光 載2017年第9期《人民文學》雜志

　　還是那個莫言，那個一向奇幻而詼諧、接通著鄉(xiāng)土民間的莫言，那個滿帶著煙火氣息、牽連著高密東北鄉(xiāng)根根須須枝枝蔓蔓的莫言，那個來自地方性的原汁原味與五花八門的、一向有著蓬勃感性和豐沛戲劇感的莫言。從小處說，他以此再次印證和強調(diào)了他自己的寫作風格，證明了他作為一個作家的戲劇能力，強調(diào)了他鮮明強烈的戲劇性追求與詼諧感的詩意；從大處說，他是用四兩撥千斤的方式，不經(jīng)意而又實實在在地延續(xù)了純文學意義上的當代戲劇——這種古老藝術的氣脈。從他的《霸王別姬》《我們的荊軻》《蛙》，到這部《錦衣》，他的戲劇創(chuàng)作頗有可觀之處，更兼他幾乎用了“戲劇體”寫成的《檀香刑》，還有更多具有濃烈戲劇性的長篇，莫言構成了在文體與形式、語言和美學上的另一個現(xiàn)象。他再次用不凡的創(chuàng)造力證明，純文學意義上的戲劇乃至戲曲并沒有遠逝，關漢卿、莎士比亞和湯顯祖的氣脈仍然活在我們的當代。

　　似乎話說得有點大了。我的意思是，依然可以靠著杰出作家的創(chuàng)造力，來延續(xù)文學的核心要義，包括戲劇與戲曲這種藝術形式的生命力，包括小說本身的戲劇稟賦，敘事的戲劇性與詩意等等。這些問題事關傳統(tǒng)、藝術的復雜的本體論問題，需要擇機細加討論。但有一點可以肯定，莫言在當代作家中，在文體方面是最“無邊界”的一位，他對藝術形式的混合雜糅與創(chuàng)生再造的能力，實在是令人瞠目。

　　《錦衣》敘述了一個似曾相識的故事：清末之際，正值民不聊生，百業(yè)凋敝，污吏橫行，妖孽四起，留日的愛國青年秦興邦和季星官喬裝夫妻潛回鄉(xiāng)里，圖謀舉事。路見大煙鬼宋老三沿街賣女宋春蓮，季星官一則感慨不平，二則一見鐘情。但很快，二人被捕快爪牙識破，秦興邦逃走，季星官詐死潛藏。中間穿插了順發(fā)鹽鋪掌柜，季星官的寡母，媒婆王氏及其官府鷹犬的侄子王豹，還有賣官鬻爵、魚肉鄉(xiāng)里的高密縣令莊有理和莊雄才父子的重重糾葛。王婆、王豹因圖謀鹽鋪錢財，設計讓季母為遠在東洋留學的兒子先行娶妻，致使季母讓兒媳春蓮與一只公雞成親。而王豹與莊雄才均垂涎春蓮美色，數(shù)度前來糾纏，春蓮誓死抗爭，危急時刻季星官潛回家中為春蓮療傷，兩情繾綣，終成夫妻。不料為偷聽者王婆告發(fā)，莊氏父子帶兵前來捉拿，正好被秦興邦和季星官所發(fā)動的義軍擊敗，王豹等爪牙則乘勢投機反水，捉住莊氏父子。

　　劇情的混合意味非常明顯，也像是《阿Q正傳》或者《茶館》，甚至莫言自己的《檀香刑》中的某些場景：有革命和近代史，更有民間生活場景、傳統(tǒng)戲曲原型等，互相雜糅，成為一個離奇曲折、跌宕起伏的故事。以作者自述的話說，“故事原型”為“革命黨舉義攻打縣城的歷史傳奇與公雞變?nèi)说墓砉止适氯诤显谝黄?，成為亦真亦幻之警世文?rdquo;。這里有英雄救美，有移花接木，有善惡必報，也有偷梁換柱，種種舊戲中常見的結構與主題，在其中都有體現(xiàn)。當然，最重要的是，它再度深入探究和處理了近代中國的革命與社會問題，既生動再現(xiàn)了近代中國社會的各種弊病，披露了人性的致命缺陷，又從文化、制度、倫理甚至文明的層面，深入揭示了歷史、社會變革的深層次原因?？梢哉f，莫言以他獨有的戲劇性筆觸，通過人物的對話，活脫脫將其彰顯無遺。

　　當然，民間生活場景依然是重要的。買賣婚姻與婆媳關系，說媒拉纖與混世青皮，近代中國的衰敗與流氓文化的盛行，其相輔相成的關系，在這部劇作中可謂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

　　在藝術的譜系上，《錦衣》的復雜性更是難于匆促說清。竊以為，其中有關漢卿和莎士比亞的影子，有《水滸傳》的胚子，有魯迅和老舍的骨架子，更有民間戲曲的各種元素與殼子。感覺它在奇跡般地復活地方性戲曲這樣的質(zhì)素與形式。若是吟詠起來，完全可以套上不同戲曲的唱念做打，再現(xiàn)一臺精彩大戲。按說這幾乎是不可能的，現(xiàn)如今沒有什么人會對這般藝術類型抱有信心，但莫言恰恰就以他點石成金的才能，彰顯出這種藝術形式的生命力。

　　還有風格。在我看來，莫言一直在刻意地用“障眼法”或者喜劇性，來處理或者中和其作品的批判力與悲劇性。他成功了。無論是《酒國》《檀香刑》還是《四十一炮》《生死疲勞》等，都是如此?；蛟S這也是某種意義上的欲揚先抑和“錦衣夜行”，當然也是更高意義上的“警世奇幻”，或者藝術的辯證法。

　　莫言有著令人驚訝的感性才華，在任何情況下，他的觀念都不會壓倒其藝術形象。他的傳神之筆，寥寥幾下就能夠點活一個人物，激活一種性格，展開一種話語或腔調(diào)，使之在他的藝術王國中披掛上陣，肩負起譏諷世事、鞭撻人性的激越使命?！跺\衣》中的人物，尤其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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