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浪里的夜鶯——專訪配音藝術家丁建華


中國產業(yè)經濟信息網   時間:2021-05-08





  丁建華,一級演員兼譯制導演,上海文史館館員。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在千余部(集)影視譯制片中擔任主創(chuàng)。


  她總是那么情緒飽滿。從打谷場開始,到譯制片錄音棚,到朗誦晚會的現(xiàn)場,丁建華告別一個又一個舞臺,也登上一個又一個舞臺。


  去年,有形的舞臺一度關閉了。疫情暴發(fā)之際,她在家里用手機錄音,用聲音給看不到的人們帶去慰藉。沒有看得見的臺中央,但丁建華知道,只要有心,就有舞臺,更何況她有主角——自己的聲音。


  而今一度,舞臺幕布重新拉開,她再度活躍于聚光燈下,在古詩詞誦詠會上,在嘉興南湖畔,以聲傳情。


  不久后,她還將登上上海圖書館“文史大家講壇”,從聲音的魅力入手,構筑語言藝術所織就的想象空間。當年崇明島上的那只“麥浪里的夜鶯”,雙翅依舊有股勁。


  用語言來描寫丁建華是難的。


  因為選擇紙面文字就意味著失去了捕捉丁建華最有特色的部分:聲音。


  她那富有特色的聲音,似乎從來不知倦怠,總是帶著勃勃生機,像一個肌肉緊實、踢腿如內置彈簧的人一般,總是先進入房間,然后才是她這個人走進房間。于是,聲音有了具體的形象:她的色彩斑斕的衣服、反應敏捷的動作、剪得很短的頭發(fā)下富有表現(xiàn)力的臉部五官,還有急切的行動速度,變成一個整體呈現(xiàn)出來。


  但在這一切之中,還是聲音占據主角。


  你沒辦法在談話時不被她的聲音牽著走。她的女高音不需要啟發(fā)就能滔滔不絕,甚至也不需要提示,但她不斷用眼神鼓勵你提問,等待著提問可以讓她表達。一旦她暢快地開口,其他人就很難在她迅疾的語速里插進話。


  她說,她在孩提時,在位于上海郊區(qū)的崇明農場的家里,曾揮舞著桌上的抹布,用普通話廣播員的咬字方式,字正腔圓地向正在埋頭吃魚的弟弟宣布:“不久的將來,我一定會站到舞臺中央去!我一定會出現(xiàn)在銀幕上!”


  沒有人知道,這個在鄉(xiāng)野間長大的小女孩的野心從何而來。


  但她做到了。她沒有成為用肢體表演上臺的演員,但她的聲音,如一個有自由意志的人,長時間占據了老中青三代電影、電視觀眾的心。她的朗誦,也總是能在各種場合被聽到。大部分人,都是先認識她的聲音,再開始知道她這個人的。


  未見其人,先聞其聲。這句話,用來形容丁建華,真是再確切不過了。


  那天,采訪結束,丁建華夫婦起身送記者到電梯口。就在電梯快要關門的瞬間,丁建華扶著門框傾身過來,眼睛閃閃亮亮,臉上盈盈帶笑,絲毫沒有連續(xù)幾個小時談話的倦意。只見她以指尖快速觸唇,口誦“親愛的,再會吧”,一邊送出一串響亮飛吻。


  關門后,安靜下來的電梯廂一層一層樓往下。


  沒有進入電梯的丁建華,用非常丁建華的方式,把她的聲音送進了電梯。這份丁建華的熱情,占據了整個電梯廂。


  食堂


  丁建華知道自己聲音好聽,是一直隱隱都有的自信。


  但明確知道自己的聲音能登大雅之堂,是20歲出頭時從軍經歷給予的肯定。


  20世紀70年代初,丁建華在東海艦隊政治部文工團話劇隊擔任演員。與大海為伴的軍旅生活,嚴格中自有一種浪漫。部隊里許多能寫詩著文的軍人,對著大海直抒胸臆,幾年里寫就一沓詩稿。為此,浙江人民廣播電臺打算推出一檔節(jié)目,每天午間朗誦這些海軍的詩。請誰來念呢?挑來挑去,在東海艦隊政治部文工團話劇隊,電臺編輯挑中了丁建華。


  這段去電臺錄音的經歷對初出茅廬的丁建華,具有某種決定性的意義。


  她至今記得,錄制完節(jié)目回到部隊后,自己一直都按捺不住地等待節(jié)目播出的時間。終于到了開播日,在部隊每天的午餐時間,與她要好的幾個士兵,預先帶了各自的半導體收音機到食堂。一看開播時間到,大家一起按下電源鈕。整個食堂被聲音充滿了。所有來打飯準備就餐的官兵拿著餐盤駐足聆聽。空間里回蕩著的,全是丁建華朗誦詩歌的聲音。


  自己聽自己的聲音,和自己聽自己錄制下來后又經電臺編輯后播放的聲音,是迥異的感受。在6年的軍旅文藝生涯中,作為話劇隊的演員,丁建華相繼在《楓樹灣》等十幾部話劇作品中成功扮演了小男孩、老太太、民兵連長等人物,也曾在京劇《智取威虎山》中扮演過小常寶。為此,她一直受到嘉獎。但如今回想,卻沒有一件事,像食堂這一幕這么令人印象深刻。


  這么想來,23歲這一年,她離開部隊,順利考入上海電影譯制片廠,正式成為一名配音演員,似乎是對她聲音表現(xiàn)力的再一次官方認可。


  進廠頭兩年,丁建華配音的,都是年輕開朗的姑娘,算得上“本色演出”。因此,為幾部譯制片中的角色配音,都很順利。等到要譯制英國影片《苦海余生》時,丁建華第一次觸摸到自己聲音的局限。


  等著丁建華配音的《苦海余生》里的丹尼思,是一位教授夫人,是有教養(yǎng)的中年貴婦,納粹法西斯的迫害,破壞了她那優(yōu)裕、寧謐的生活,使她蒙受著從未有過的屈辱,甚至生命也面臨著嚴酷的威脅。在精神上,她遭受了劇烈的震蕩和沖擊,她的內心世界是極其虛弱、惶遽的;而她的身份和教養(yǎng),又使她不能不保持外表的鎮(zhèn)靜和尊貴。


  錄音之前,丁建華嘗試對角色進行揣摩,做了些準備,可是進了錄音棚,卻是哪里都配不好,越亂越急,越急越亂。有的同志為她惋惜:“小丁怎么變傻了?”影片譯配完畢,聽著自己那“云山霧罩”的配音語言,丁建華兩手攥著汗水,頭抬不起來,自己也覺得不返工不行。


  原來,不僅是普通話咬字清晰就行的。原來,不是聲音清亮脆甜就夠的。如何用聲音去詮釋角色的復雜內涵,甚至如何用寂靜塑造聲音,丁建華學著入門,也在《卡桑德拉大橋》女主角詹尼弗、《老槍》女主角克拉拉、《遠山的呼喚》女主角民子的角色切換中,體會不同的人生。


  這些角色,在國門初開的觀眾心里,激起難以言喻也難以企及的震撼。這一代配音演員的聲音,也就此被鐫刻入一代國人的記憶深處。


  麥浪


  在去部隊當兵之前,丁建華的生活簡單極了。


  因為父親丁樹森是崇明新海農場場長的緣故,家就設在田野四繞的環(huán)境里。所以,雖然說起來丁建華是出生在大都市、戶籍是上海的姑娘,但她整個少年時代,是在農田里摸爬滾打長大的。遠離塵囂,給了這個山東籍南下干部的長女一種天不怕地不怕的豪爽。


  在一位崇明知青的回憶里,記錄下了丁建華父母的形象:


  “記得有一年五一節(jié),我有事去場部,遇到了場長丁樹森。他操著山東口音叫住我說:‘中午來我家吃飯?!埼页燥垼俊壹{悶地跟著進了他家。老丁說:‘中午請你吃牛筋……’我詫異地睜大眼睛說:‘牛筋怎能咬得動?’他笑著說:‘老平阿姨已用木柴煮了兩個多小時了?!f著他盛了一碗紅燒牛筋,‘嗯,好香’,我使勁聳了聳鼻子,咬了一口,酥脫脫的,味道不錯,我愜意地閉上了眼睛咂了咂嘴。我一口氣吃了三碗米飯,這是我第一次吃牛筋,也是記憶中在農場品嘗到的最美味的菜肴之一。”


  丁建華不止一次聽父母講述他們的愛情故事。


  1949年,跟著部隊南下解放上海的軍人干部丁樹森遇到了上海的進步學生平惠珍。還是少女的母親為部隊在郊區(qū)帶路,一時激戰(zhàn)起來,父親把母親一把塞到馬肚子下隱蔽。母親透過熱乎乎起伏的馬肚子,看著槍林彈雨中沖鋒的父親,就愛上了他。


  20世紀60年代初,跟著丁樹森到崇明安家后,不諳家務的平惠珍學會了農活。她學會了殺魚,學會了做衣服,學會了納鞋底,學會了用木柴慢慢收拾一鍋紅燒牛筋。


  丁建華也學會了跟著母親去路邊拾柴、去河邊淘米,隨波而來的小魚一條一條多么可愛,有的只有手指粗細,捕撈上來,晚上用咸菜煨這樣的小魚吃,多么可口。


  等長大一些后,丁建華會割蘆葦,和大家一起挖泥開荒。豐收季節(jié),麥浪滾滾,丁建華和農民們一起去田里收割。忙完農活后,大家在打谷場上休息,有人叫丁建華唱歌。


  唱歌就唱歌,丁建華是巴不得大家叫她。她站起來就唱,散發(fā)著麥香的場地上,農民們瞇著眼睛看著場長的女兒又唱又跳,私下里用崇明話叫她“小夜鶯”。


  空曠的打谷場,成為丁建華人生中第一個舞臺。


  丁樹森的四個孩子都在農場長大,但學崇明話最溜的是丁建華。丁建華可以用一口崇明話和崇明人吵架不落下風。這兩件事,冥冥之中已經暗示,這個女孩要吃開口飯,這個女孩有學習語言的特長。


  “熊貓”


  爸爸說山東話,媽媽說上海話,鄰居們說崇明話。在這樣的語言環(huán)境里長大的丁建華,在小學時代遇到了堅持說一口標準普通話的語文老師方老師。


  方老師對學生們要求嚴格,規(guī)定孩子們必須打下扎實的漢語拼音基礎。方老師的一口普通話這么好聽,這也是丁建華第一次在現(xiàn)實生活里聽到真人說這么好聽的普通話,她一下子著了迷。回到家,丁建華就抱著收音機里的廣播節(jié)目聽個不休。


  在那個沒有電視機的年代里,母親發(fā)現(xiàn)女兒如此癡迷于廣播節(jié)目,便攢錢為丁建華買了臺熊貓牌收音機。從此,丁建華便經常趴在收音機旁,出神地聆聽孫敬修爺爺講故事,上癮地收聽電臺的長篇小說連播、廣播劇場等節(jié)目。當時,她特崇拜上海人民廣播電臺一位叫陳醇的播音員,發(fā)覺連他播報天氣預報的聲音都是那么的動聽。


  1967年,有一天,丁建華和媽媽去公路邊拾柴,走到一座橋上,見遠處開來一輛卡車。車上的人們正圍著一個蓬頭垢面的老同志。只見那老同志被強按著頭頸,頭上戴著用鐵皮做的高帽子,胸前懸著一塊沉重的木牌。直到車從母女倆身旁開過時,丁建華才看清那老同志的臉?!鞍职帧彼齺G下手中的柴火,跟著那輛卡車狂奔起來。


  那天,爸爸被弄斷了四根肋骨,直到傍晚,才被人抬回家里。丁建華一下子撲在爸爸身上。但爸爸說:要有一種堅韌不拔的精神。


  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夜鶯,唯恐大家不叫她唱歌的女孩沉默了。這一刻,她似乎一夜之間長大了。想著父親說的“堅韌不拔”,她走出小島,當上戰(zhàn)士,成為演員,學著去演繹她熟悉或不熟悉的生活里的故事。


  1981年元旦前夕,作為農場子弟,已經是知名配音演員的丁建華,“應邀赴崇明新海農場職工子弟學校同師生團聚,介紹她走過的成長道路”。


  在崇明新海農場職工子弟學校舉辦的報告會上,丁建華介紹了電影廠譯制外國影片的有關情況和自己走過的成長道路。她感慨地說:“今天你們的學習環(huán)境、條件比我當時要好千百倍。希望大家珍惜寶貴的年華,從小打好基礎,將來都成為國家的棟梁?!?/p>


  麥浪依舊,花草都相似。時間先是一年一年過去,然后是十年十年過去,農場里人事變遷,打谷場上唱歌的童年已逝,河邊捕魚的小孩又換了新的一批。


  把耳朵貼在收音機外側聽人講話的丁建華,走出小島,走入市區(qū),走了很久很久的路,最后,成為在收音機里側講話的那個人。


  舞臺


  丁建華像琢磨一個樂器的樂手一樣,琢磨自己的聲音。


  在當譯制片演員期間,有的老前輩告訴她,要笑得好,就要練好“底氣”。她于是常常跑步、打球;有的老同志告訴她,要笑得好,有個技巧問題。于是她常常對著鏡子練口型、練呼吸,控制各種笑的節(jié)奏和音量;有的老同志告訴她,笑有個情緒問題。于是她經常湊熱鬧,遇到可笑的場合就“踴躍參加”。一個時期,無論在家里還是廠里,她經常獨自發(fā)出各種各樣的笑,有時在夜間睡夢中也會縱聲大笑。


  配音前輩還熱情地指點她:可以從臥躺著練起,逐步坐起來,直至站著笑。丁建華依照這“臥—坐—立”的要領,夜以繼日反復練習,并仔細地把練習中的感覺、體會記在自己專備的“練功本”上,不斷地加以總結、提高。


  一次,為了囤足“底氣”,配一陣歇斯底里的狂笑,丁建華還特地讓丈夫陪同上喬家柵飯店突擊“干”了一瓶啤酒,然后一路笑回廠。同志們一見她回來,立即打開錄音機。


  此刻,錄音棚里眾人平心靜氣,忽聽得一陣陣“嘿嘿嘿……咯咯咯……哈哈哈……”的歇斯底里的狂笑聲從小丁的肺腑中發(fā)將出來,正與原片中的人物笑聲吻合。像童年時對弟弟承諾的那樣,她的聲音,包括她的氣質,隨著影片里的人物的音容笑貌,站在了熒屏上。


  丁建華像愛惜一件寶貝一樣,珍惜聲音的藝術。


  女兒16歲那年,丁建華鼓勵女兒和自己一起參加《獅子王》動畫片的配音。女兒為獅子王辛巴小時候配音??扇螒{丁建華怎么“誘導”,女兒都不喜歡配音。準備高考的女兒對母親說,以后沒有人再會看譯制片了,“誰會像你那樣看重聲音的藝術呢?”


  丁建華氣得大叫:“不許你侮辱我的職業(yè)!”


  翌年是1997年。這一年,丁建華的父親,原上海縣人大常委會副主任、離休干部丁樹森逝世,享年72周歲。


  父輩故事的落幕,也讓丁建華再一次想到爸爸當年對自己說的話:要有一種堅韌不拔的精神。


  不再為譯制片里的角色代言的丁建華,越來越多地活躍在朗誦的舞臺上。丁建華有三百多度的近視,遇到大型活動,朗讀時她盡量不戴眼鏡,怕舞臺燈光打在鏡片上,影響演出效果;也不戴隱形眼鏡,因為常有淚水奪眶而出的時候,“那眼淚是涌出來的,隱形鏡片被噴出去了,我上哪兒找去?”


  她還是那么情緒飽滿。從打谷場開始,到譯制片錄音棚,到朗誦晚會的現(xiàn)場,丁建華告別一個又一個舞臺,也登上一個又一個舞臺。


  去年,有形的舞臺暫時關閉了。新冠肺炎病毒導致的疫情暴發(fā)之際,她在家里用手機錄音《這一個春天,很痛》:


  “我們在疼痛中迎來春天/我們在春天里承受疼痛/敬畏天地、善待生靈/大自然,才會回饋健康與安寧/痛定思痛的淚水/滌蕩著貪婪和愚昧/人類,豈能將潘多拉魔盒/再一次次地啟封/歷史,會永遠記住——”


  她用聲音給看不到的人們帶去慰藉。


  這一次,沒有看得見的臺中央。但丁建華知道,只要有心,就有舞臺,更何況她有主角——自己的聲音。


  而今一度,舞臺幕布重新拉開,她又活躍于聚光燈下。在古詩詞誦詠會上,她用聲音傾訴悲歡;在嘉興南湖畔,謳歌中國共產黨百年崢嶸歷程。


  不久后,她還將登上上海圖書館“文史大家講壇”,從聲音的魅力入手,構筑語言藝術所織就的想象空間。當年崇明島上的那只“麥浪里的夜鶯”,雙翅依舊有股勁。



  轉自:解放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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