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話專家：《哪吒》火了的意義

      上映即將滿月，動畫電影《哪吒之魔童降世》（以下簡稱《哪吒》）如同踩著風火輪般橫空出世，不僅點燃了沉寂許久的暑期檔，還一次次突破了人們對其票房的預想，直沖云霄。

　　據(jù)燈塔專業(yè)版數(shù)據(jù)，截至8月21日15時，《哪吒》票房已達42.39億元，超過《復仇者聯(lián)盟4》的42.38億元，躋身中國票房紀錄第三名，僅次于《戰(zhàn)狼2》和《流浪地球》。而國產(chǎn)動畫電影上一次引發(fā)全民關注，可以追溯到四年前的《西游記之大圣歸來》。彼時，《大圣歸來》斬獲的9.56億元票房已堪稱“奇跡”。

　　《哪吒》的火體現(xiàn)出什么，又折射出什么？中國動畫電影的成長與發(fā)展，正處于怎樣一個歷史方位？上海電影評論學會常務理事、同濟大學人文學院副教授湯惟杰帶來他的解析。

　　這個“哪吒”為什么那么火

　　解放周一：您是8月初看的《哪吒》。那時，它已經(jīng)取得了不俗的票房成績。據(jù)說，您差點沒準備去看？

　　湯惟杰：是的。《哪吒》上映前的那段時間我正好在國外，當時通過網(wǎng)絡初看這一版的預告片，不說100個，也有47個不情愿。后來，我才突然醒悟，這個新版不是拍給40年前曾在影院看《哪吒鬧?！罚ㄒ韵潞喎Q“鬧海”）的我看的，哪吒的形象并非只定于《鬧?！芬蛔?，在《鬧?！分蟮母鞣N新形象、新演繹更是早已足夠站成一排。這樣一想，我對片中那張小搗蛋的臉終于忍得下去了一點。完整看完之后，我給這部《哪吒》打7分，甚或7.5分。

　　在《哪吒》中，家丁和夜叉長著一副與《鬧?！分袠O為近似的面孔。我想，這可以被看作新版《哪吒》的導演悄悄向《鬧海》致敬的手勢。0.5分，或許就加在了這一點上。

　　解放周一：7.5分在您這兒算高分嗎？

　　湯惟杰：7.5分應該說不算高分、也不算低分。但不管怎么說，《哪吒》屬于我愿意向觀眾推薦的影片。

　　解放周一：您愿意推薦它的理由是什么？

　　湯惟杰：推薦它的理由，大概也可以部分解釋《哪吒》為什么會火——從目前《哪吒》在年輕觀眾當中所顯示出來的“熱”可以發(fā)現(xiàn)，它對人物命運走向的設定、對自我認知、友誼建立等話題的引入，和當代動畫主要的觀看人群還是貼合的。

　　畢竟，動畫電影的主要受眾年齡跨度不如一般電影，觀眾在挑選時自主意識也非常強。換句話說，在被判斷是否要看這件事上，動畫電影不會因為它的片種占到半點優(yōu)勢。從這一點來講，《哪吒》如今的火爆是不易取得的，定有它的過人之處。

　　解放周一：《哪吒》的火，有無呈現(xiàn)出其獨特性？

　　湯惟杰：由于我參與了一些“打分團”，比如上海影評學會的“畫外音”評分榜，以及另一個主要由北方影評人和電影研究學者為主體進行打分的排行榜“影向標”，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非常有趣的現(xiàn)象。那就是，打分員們對這部片子的評價相當兩極化。喜歡的非常喜歡，9分都給了，不喜歡的可能就只給了3分、4分?？梢?，《哪吒》不是一個很平淡的片子。最起碼，它激起了影評人強烈的情緒。

　　這種感受也許是正面的，也許是負面的。在當代，這是一部有話題性、爭議性的作品會引起的一種比較典型的評論現(xiàn)象。這種現(xiàn)象在當下一個“升級版”的表現(xiàn)是——雖品質如何眾口難調(diào)，但相當大一部分人群在隨機觀看完該影片之后，會愿意向自己周圍的人提起它、推薦它。

　　能夠比較成功地喚起人們在觀影當中的一些情緒，并使其在觀影之后抱有交換見解的欲望——在這一點上，《哪吒》顯然是成功了。

　　當然，在《哪吒》之前，哪吒就作為一個古典神話中的經(jīng)典人物在各種規(guī)格的影視作品中頻繁出現(xiàn)、演繹版本眾多，其所屬的人物譜系早已為觀眾所熟悉。光是有了一點這方面的聯(lián)系，也可能會為《哪吒》帶來一批觀眾。人們會因為對新演繹方式的好奇而走進影院。

　　這部《哪吒》夠好了嗎

　　解放周一：您剛才講到，《哪吒》是一部有話題性、爭議性的作品。它面臨的最大爭議有哪些？

　　湯惟杰：在《哪吒》之前，《鬧海》中的哪吒形象足夠經(jīng)典，很多國人第一時間可以聯(lián)想到的哪吒形象大部分因它而來。新版《哪吒》一上來就給哪吒畫了一副自帶黑眼圈的“煙熏妝”，給人一種邪邪的感覺，甚至帶有一點過去那種反派動畫形象的感覺。這樣一種造型，對于年長一些或是對《鬧海》印象特別深的觀眾來說，是一種挑戰(zhàn)。

　　第二個爭議比較大的點，是有些觀眾認為40年前《鬧?！防锏哪莻€哪吒更多帶有反封建的傾向。要知道，父子關系是中國傳統(tǒng)人倫關系當中最核心的關系之一?！遏[海》里，哪吒把骨肉都還給了父母，某種意義上，就是棄絕了父子關系。這樣一種處理對中國傳統(tǒng)血親紐帶關系的揚棄與否定，在當時的社會語境下，具有非常大的思想沖擊力，因而被很多人記住。當然，《鬧海》把李靖的形象設計得比較膽小、懦弱，這個也是可以理解的，否則，哪吒何至于會那樣棄絕父子關系呢。

　　當認同那樣一種“反抗精神”的觀眾再看今天的《哪吒》，會認為后者乍一看好像很酷，其實反而把哪吒父子之間的關系簡化了，是一種“歷史性倒退”。“這是不是又回到原來那個老的‘傳統(tǒng)’里去了？”是一些觀眾對新版《哪吒》的質疑。

　　第三個被評論得比較多的點是，新版《哪吒》在人物形象上花了功夫，但人物、造型設計的整體性、自主性、民族性不足。不少觀眾能感覺出來，片中部分人物的形象設計受迪士尼動畫造型風格影響較大。

　　解放周一：就您個人的觀感來說，這部片子有哪些可以“更好”的地方？

　　湯惟杰：在說《哪吒》的不足之前，我還是要先為它說幾句好話。

　　我有一位老同學，和我一樣也是“70后”。當年他高考時選擇的是和動漫相關的專業(yè)。此后，他在這個行業(yè)里深耕了20多年，對這個行業(yè)相當熟悉。這次，他也去看了《哪吒》。他告訴我，在技術方面，《哪吒》的制作已達到相當高的水準。作為行內(nèi)人，他能從很多細節(jié)看出創(chuàng)作團隊是下了很大功夫的。比如，片中的夜叉會遁形，化成一攤水在地上迅速移動。這樣一種處理在技術上是很見功夫的。

　　又如，片中《江山社稷圖》的設計，吸取了現(xiàn)代電影里面將敘事進行分層的手法，讓劇中人可以“嘭”地一下子從一個現(xiàn)實世界進入另外一個封閉的世界。這也是一個很有吸引力的設計。

　　如果讓我談不足的話，我想說，這一部影片的人物造型，除了哪吒能讓人過目不忘，其他人物的造型好像還不足以支撐起這樣一部大型動畫的容量。片中把太乙真人設計成一個貪圖酒肉的大胖子，還特地給他配上了具有明顯四川方言色彩的“川普”，這說明團隊事先是花了心思的。但相比之下，哪吒父母的造型就非常標準化，看不出個性。這說明整部影片缺乏對人物設計的總體把握。

　　我們不妨拿手繪時代的《鬧海》來做一比較?？梢钥匆唤M數(shù)據(jù)：40年前由上海美影廠創(chuàng)作的《鬧?！?，片長70分鐘，拷貝長5700英尺，制作時間前后花費一年零三個月，繪制了5萬多個畫面，3位導演，42位動畫繪制人員，3位攝影師和其他技術及輔助人員參與。擔綱《鬧?！吩煨涂傇O計的張汀先生是中國現(xiàn)代美術界的一位泰斗級人物。他在做大型動畫《鬧?！啡宋镌煨驮O計時，吸收了中國兩大傳統(tǒng)畫種——門神畫和壁畫中的精髓。他認為，門神畫和壁畫的素材具有強烈的裝飾風格，線條也很簡練，其中幾個主要用色（青綠紅白黑）給人既傳統(tǒng)又醒目的感覺。后來，他把這一做法沿用到了《鬧海》的配色中，使整部影片中的各種元素看上去非常協(xié)調(diào)、統(tǒng)一。相比之下，《哪吒》這一次的用色復雜卻無甚特別。

　　解放周一：民族性、識別度不高，國人可能暫時并不覺得這是個問題。

　　湯惟杰：是的。但如果我們未來要繼續(xù)把包含《哪吒》在內(nèi)的中國動畫電影推向世界，無論形式技巧還是造型設計上的辨識度不夠高，都會成為一種障礙。畢竟，我們從小受到傳統(tǒng)文化的熏染，哪吒對我們來說爛熟于心。但如果是面對一群完全不了解你的文化傳統(tǒng)的外國觀眾，他們會非常在意自己能不能通過你的作品看到你的民族文化，看到屬于你的視覺藝術傳統(tǒng)，哪怕你所呈現(xiàn)的只是傳統(tǒng)當中一個非常細小的支脈。

　　另外一個可以討論的問題是，也許是為了調(diào)動起對年輕觀眾的吸引力，《哪吒》在故事中引入了一些當代比較熱門的元素，譬如靈珠和魔丸、敖丙和哪吒兩組關系。但是我總覺得，當你在處理一個傳統(tǒng)題材的時候，是不是有更好的選擇？是不是可以有更復雜、更精致一點的設計？

　　從這一點來講，創(chuàng)作團隊還是要把自己放到觀眾的立場上去多思量。多想想人物辨識度、場景辨識度，甚至用色的傳統(tǒng)視覺譜系問題，以及所有的人物、細節(jié)設計如何為人物命運、故事情節(jié)的推進、人物關系的塑造與深化服務。

　　無論如何，在技術層面上，借助《哪吒》這樣的作品，中國年輕一代動畫創(chuàng)作群體通過努力所獲得的階段性成果，已經(jīng)向我們展示出來了。但我們一定要清醒地意識到，《哪吒》所能代表的只是當代中國動畫中的一個類型。動畫的種類非常多，藝術取向也非常多元。有些動畫門類目前的生存狀況遠不如我們想象中的好，甚至是不盡如人意的。在這一點上，我們的主管部門、觀眾應該通過多種方式對它們加以關注。

　　中國動畫電影

　　依然需要大量基礎工作

　　解放周一：透過《哪吒》火了，能看到觀眾們對中國動畫電影寄予了厚望，非常期待中國美學能通過中國動畫電影得到高水準的全新演繹。要實現(xiàn)這樣的夢想，我們現(xiàn)在最缺的或者說最軟肋的部分在哪里？

　　湯惟杰：對于這個問題，答案是多方面的，但從業(yè)人員的素質問題始終是最關鍵的。除了從業(yè)人員的核心素養(yǎng)一定要好，對自己行業(yè)的歷史（曾經(jīng)塑造過哪些經(jīng)典造型、有哪些美學傳統(tǒng)）要有非常清晰的認識。不光要了解，還要熟稔，變成一種創(chuàng)作自覺。很多東西只有當你反復琢磨透了以后，才會像直覺那般從你的身體里面冒出來。剛才提到的張汀先生，正是因為對傳統(tǒng)視覺藝術門類都很熟悉，才會非常自然地想到要到哪些門類里面去找靈感。

　　除此之外，我始終要講，藝術創(chuàng)作人員的口味一定不能單一。動畫人不能只鉆在動畫里，對于動畫相關的其他藝術門類、知識門類都要有所涉獵。單就動畫風格來講，世界上除了幾種主要的商業(yè)動畫門類、派別之外，還有大量無法歸類的作品。我們的從業(yè)人員看得夠不夠多、了解得是否充分呢？你當然可以只喜歡其中一種風格，但是，你對旁涉的很多派別、門類一定要有所了解、涉獵。包括觀眾也應該知道動畫不止一種。一旦眼界打開了，你也就有了更多可以欣賞到高品質好作品的可能。當你坐到影院觀影時，你也能做出更恰如其分的評價。

　　所謂對國產(chǎn)動畫電影的鼓勵，不光要靠票房、靠大量的觀眾人群，有沒有特定的動畫電影活動（比如專門的動畫電影節(jié)），有沒有專門資助那些比較小眾的動畫種類的基金，都值得我們再加以討論。當前社會上的文化投資、影視基金不能光想著去投熱門、賺快錢，千萬不要以為某一部片子爆紅了，就簡單復制它的生產(chǎn)模式就能賺錢。只有把上述那些基礎工作都做好了，我們的國產(chǎn)動畫電影，才會迎來下一個“高峰時刻”。

　　時下，通過《哪吒》，我們可以看到一條相對完整的商業(yè)動畫電影產(chǎn)業(yè)鏈條已然形成?！赌倪浮返闹鲃?chuàng)團隊還很年輕。如果他們以后有更多的作品問世，人們肯定愿意繼續(xù)關注。但相比之下，那些意味著中國動畫更多可能性的東西，更值得我們關注。特別是有極少數(shù)創(chuàng)作群體在相當困難的創(chuàng)作條件下還在那里默默努力，值得我們的媒體、影評人給予更多關注。為此，也希望我們能有更多的激勵機制讓這些作品與觀眾見面，讓大家知道，原來中國還有其他一些動畫類型的存在。

　　中國動畫史上的小型精品不少。比如《三個和尚》，它的人物造型非常簡單，就是一些線條和色塊的構造。但這個“簡單”背后其實是花了很多心思，一看就是中國審美傳統(tǒng)下的匠心之作。當年的上海美影廠有過很多類型的嘗試，木偶片、剪紙片、折紙片，都產(chǎn)生過極具本土風格的作品。但自《山水情》以降，人們幾乎再也未能欣賞到成規(guī)模的水墨動畫電影，水墨動畫也是世界上其他地方的藝術家至今未能完全掌握的一門國產(chǎn)動畫技巧。還有一門制作技藝要求非常高的“黏土動畫”品種，好像我們至今沒有出過讓人有印象的作品。未來，我認為，水墨動畫和黏土動畫作品，都是可以繼續(xù)關注和鼓勵的方向。

　　轉自：上觀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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