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雷德利·斯科特執(zhí)導的《銀翼殺手》在全球范圍內(nèi)掀起了一場觀影熱潮,這部電影改編自菲利普·迪克1968年的小說《仿生人會夢見電子羊嗎?》(DoAndroidsDreamofElectricSheep?),這部新黑色反烏托邦電影被公認為科幻類里程碑式的作品。
譯林出版社新版“菲利普·迪克精裝套系”
2017年,《銀翼殺手》上映三十五年之后,距影片的設(shè)定年代2019年還有兩年,建立在小說和前作的語境下、卻完全由制作團隊基于對藍本的理解自由創(chuàng)作的續(xù)集《銀翼殺手2049》登上銀幕,公映后收獲無數(shù)好評。
雖然自1999年起,陸續(xù)有續(xù)集傳言,卻始終未能取得實質(zhì)性的進展。直到2015年初,關(guān)于續(xù)集的消息終于敲定,確認由丹尼斯·維倫紐瓦執(zhí)導,前作導演雷德利·斯科特擔任執(zhí)行制片人,前作主角Deckard的扮演者哈里森·福特回歸出演,瑞恩·高斯林則出演續(xù)集主角、Nexus-9復制人K。
《銀翼殺手2049》勾勒出的一派末世景象比起前作更加令人絕望。電影上映前,制作方在網(wǎng)上放出三支前傳短片,講述從前作到新作三十年間發(fā)生的關(guān)鍵事件,這一跨媒介敘事的安排在為新作上映預熱的同時,理出了一份詳盡的編年史,為2049年時代場景里徹底的荒涼感提供了堅實注腳。同樣是未來主義悲劇視角下的反烏托邦世界,隨著時間的推移,陰郁可怕的氛圍更為強烈。比起詩意尚存的斯科特三板斧:雨水、煙霧、聚光燈,維倫紐瓦制造的視覺風格更為決絕、冷酷無情,恰巧貼合原著“地球淪為被人類拋棄的垃圾場”的設(shè)定。新作里,K坐在飛天警車上俯瞰一座座廢墟之城,人類文明化為荒地上的灰燼,蕭條與絕望貫穿全片。該片由曾13次獲得奧斯卡最佳攝影提名的無冕之王羅杰·狄金斯掌鏡,在一連串廣角攝影的鏡頭下,早已滿目瘡痍的城市里末日感令人窒息。與之形成鮮明對比、卻同樣襯托出絕望情緒的則是虛幻的燈紅酒綠。充斥著膚色各異的移民的貧民區(qū)人潮涌動,各類亞文化不加區(qū)別地雜糅在擁擠的空間里,廉價娛樂蠶食著人性軀殼所剩無幾的理智。越是行色匆匆,神情越是茫然,來往的不過是交閃的霓虹燈間一具具無名的行尸走肉。
《銀翼殺手2049》劇照
在這般絕望的背景下,主角K雖為復制人,卻顯得頗具人性。K受命于洛杉磯警局,主要任務(wù)是處決不合格的老型號復制人。就前作而言,Deckard究竟是人類還是復制人這一身份問題是一大討論焦點,令影迷們糾結(jié)不已,事實上連影片核心主創(chuàng)也無法達成一致意見。斯科特與迪克、維倫紐瓦等站在不同的陣營,他堅定地認為Deckard是復制人,更提出正是這一身份設(shè)定賦予了電影以深意。而在新作中,K為復制人的事實無需爭論,電影的意義不因身份的不確定而變化,三十年后,復制人更加徹底地取代了人類,影片探討的是何為真實、該如何存在這對人、復制人,甚至人工智能而言都無解的命題——關(guān)于身份問題的詰問讓位給了意識層面的困境。
《銀翼殺手2049》劇照
《銀翼殺手2049》劇照
在K的認知里,人類的價值是高于復制人的,因為人類是更為真實、是具有靈魂的存在,一絲微弱的線索帶來了膨脹的期冀,他希望自己是那個幸運兒,因此,他甚至開始對另一個沒有靈魂的存在、更為虛幻的全息人工智能女友Joi所表達的感情心生期待,無法掙脫出這種荒誕的悲情,或是K悲劇宿命的根源。前作里的人性測試機已經(jīng)被基線測試所取代?;€測試從去人性化的角度入手,用來檢測復制人的反情緒化指標,因其反人性的特質(zhì)被警局采用為入門密碼,確保在職人員不受情緒干擾,越是新型的復制人越被期待擁有穩(wěn)定的情緒,但實際上,反移情能力即便在人類世界里也是被廣泛討論的母題,奧威爾將其極端化成了《一九八四》?;€測試的原句引自俄裔美國作家納博科夫的小說《微暗的火》,正是Joi拿在手中、讓K念給她聽的書,這里巧妙地形成了互文。此前表現(xiàn)良好的K,在影片中段時近乎測試失敗,他解釋說情緒的干擾是辦案需要,這與開場片段里K面不改色地處理掉Nexus-8復制人SapperMorton形成對比,當時的K“毫無人性”、辦事干凈利落。比較K挖走同類的眼睛與前作中Deckard挖走人類(同類)的眼珠的橋段,K不過是認真嚴謹?shù)貓?zhí)行公務(wù),而Deckard則是被憤怒的情緒左右。然而,這一任務(wù)則是一切轉(zhuǎn)折的源頭,正是在SapperMorton居住的農(nóng)場旁發(fā)現(xiàn)的一個被埋藏許久的盒子,使他走向了探索人性的不歸路。
經(jīng)過法醫(yī)的分析判斷,盒子中的遺骸屬于一位因難產(chǎn)而喪生的女性Nexus-7復制人,正是在前作中與前銀翼殺手Deckard相戀逃走的Rachael,而她誕下的孩子、這具藏匿著復制人繁衍秘密的軀體,則成為了新的目標。K被授予了徹查這一謎團的任務(wù),不斷尋找相關(guān)線索,依靠對被植入的兒時記憶真實性的執(zhí)著信仰,K逐漸將自己與這一特殊的孩子的身份聯(lián)系起來,K依舊決定踏上尋找、證明自我的道路。其中全息人工智能女友Joi對他的影響至關(guān)重要,她始終認為K是特殊的,她堅定了K對自己是有靈魂的人類之子、而非無靈魂的復制人的想法,并給他取名Joe。之后在與Deckard交談時,Deckard問到K的姓名——一項在當時近乎絕跡的社交儀式。K套路式的答案立馬遭到Deckard的駁斥,Deckard想知道的不是序列號,而是真實的名字。即便名字與序列號一樣是用于指代和區(qū)分不同人和事物的,前者的意義存在于其指代的事物之外,例如命名者寄予的期待,相比之下序列號的意義乏善可陳。
Joi給K取的名字令人聯(lián)想到卡夫卡著名的長篇代表作小說《審判》,主人公名字即為JosefK.(Joe是Josef的昵稱)。小說中,三十歲生日當天,JosefK.因一項未確定的罪名被捕入獄,并最終被處死。法國存在主義大師薩特在《關(guān)于猶太人問題的思考》中將JosefK.的經(jīng)歷放置在猶太人命運的大背景下討論。薩特指出,猶太人陷在一場漫長的審判中,他們始終被認為是有罪的,卻不知自己身負著的是何等罪名,猶太人從一出生就陷入了審判,在被處死的時刻才得以擺脫這般命運。影片里的K或許是生來就有罪的,生為復制人,卻陷入對人類、對人性的不切實際的幻想,他希望自己是有人類的血脈,即使支撐著他繼續(xù)尋找下去的唯一希望源自于一份虛假的記憶。
當K被Luv重傷、奄奄一息之際,同時在追蹤他的Nexus-8復制人團體將他救出,他們希望說服K除掉Deckard。首領(lǐng)Freysa告知了K一個絕望的真相:那個孩子是個女孩。K瞬間陷入了無限的失落,他曾以為自己是那個特殊的孩子,實際上不過是成千上萬平凡無奇的復制人之一,F(xiàn)reysa看著失落的K說出了一番剖析人性的臺詞:我們都期待自己的存在是特殊的,到頭來卻平凡不已,但我們是靠著信念存在著的。
影片結(jié)局,將儲存真實記憶的小木馬遞給Deckard,K接受了自己不過是廣大復制人群體中平凡一員的事實。在使命結(jié)束的那一刻、在漫天大雪中認命,與前作中Roy雪地長眠場面的結(jié)局遙相呼應。影片中的兩幕大雪都與真正的孩子、建構(gòu)記憶的女人安娜有關(guān),第一場雪出現(xiàn)在K第一次去尋找安娜探尋真相時,當時,他愈發(fā)相信自己是那個孩子,他希望自己是人,而非復制人,因此雪對他來說是一種證明真實的體驗。第二場雪下在他目送Deckard進去找他真正的孩子時,那一刻,K不得不接受自己不過是復制人的事實,漫天大雪打滅了他心中最后一絲希望火苗。然而,被曾認為代表真實的物像所掩埋,對K來說,或是在無法獲得渴求的人性時的慰藉。
前作講的還是人類與復制人的愛情,新作則更進一步、涉及復制人與全息人工智能的愛情,對真情的幻想被臨近結(jié)尾時的巨型廣告(給你所希望看到的、聽到的一切)打碎,所謂的無微不至的關(guān)懷、所謂的充滿真情實感的“我愛你”或許不過是程序運行的結(jié)果,脆弱虛假得不堪一擊。Deckard說,有時候人類的感情迫使彼此以陌生人的身份相處,例如他不與孩子相認便是出于對其的保護心理,然而這些由0和1組成的人工智能卻能直接地表達情感——無需害怕錐心的痛苦,因而能毫無顧慮地表達情感。
影片勾勒了這樣一副充滿悖論的場景:人類紛紛逃離地球,復制人卻渴望成為人類,他們相信真實代表著優(yōu)越,盼望自己生而為人,但究竟誰更真實呢?是過著農(nóng)場生活的復制人SapperMorton,還是有著人類的基因、卻從小到大與外界絕緣的安娜?這充滿悲情的矛盾命題,或是最響亮的警鐘。
轉(zhuǎn)自:澎湃新聞
版權(quán)及免責聲明:凡本網(wǎng)所屬版權(quán)作品,轉(zhuǎn)載時須獲得授權(quán)并注明來源“中國產(chǎn)業(yè)經(jīng)濟信息網(wǎng)”,違者本網(wǎng)將保留追究其相關(guān)法律責任的權(quán)力。凡轉(zhuǎn)載文章,不代表本網(wǎng)觀點和立場。版權(quán)事宜請聯(lián)系:010-65363056。
延伸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