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2年的霧是最后一場嚴重的倫敦霧。倫敦各種控煙命令迅速鋪開,到了1968年,它們已經覆蓋了城市65%的各類房屋和場所。倫敦霧終于要成為過去了。誕生于維多利亞時代前期的“豌豆湯”,歷經120年的歲月,在20世紀60年代壽終正寢。
當然,有霧的天氣還會發(fā)生,但大多數時候都是白色,而非傳統(tǒng)的、似曾相識的、臟兮兮的棕黃色。1968年,長期呼吁凈化空氣的白金漢區(qū)議員、出版業(yè)大亨羅伯特·馬克斯韋爾提交了與三年前工黨同事鮑勃·愛德華茲相似的法案。馬克斯韋爾以倫敦日益增長的人口和近來新的科學發(fā)現來論證自己法案的必要性:“如果綠色植物都被殺死,那么空氣中的氧氣也會迅速消失。”法案的條款進一步加強了對顆粒排放物和煙囪高度的限制,也給予內閣足夠的權力去引導地方政權,讓各地方提交煙塵控制計劃書,督促其盡快根除污染。雖然最后這個目標引起了很大爭議,但法案還是在1968年獲得通過,成為正式法律。
兩年后的1970年,工會成員、工黨政治家戴維·沃特金斯代表康塞特區(qū)的鋼鐵制造業(yè)者,再一次提起這個話題。雖然他不算一個十分杰出的國會議員,但他是第一個認識到倫敦空氣的新威脅的政治家,那就是城市交通中日益增多的機動車輛。
1970年2月,他在下議院辯論中拋出這個議題:“在我們談到倫敦各方面進步的時候,在親愛的議員們說起倫敦太陽如今像其他國家的一樣明亮時,我覺得各位可能有些過分樂觀了。事實上,盡管還有無煙區(qū),往日可怕的煙霧再也不會降臨倫敦了—然而,倫敦還存在另一大污染,需要我們制訂策略,取得更多的進展。”不過,當時人們沒有采取什么手段去限制機動車不斷增長的碳氫化合物的排放量。
1991年12月,據說有160人死于長達一周的重污染天氣。另一段稍短些的污染天氣出現在2003年8月初,肺病患者被警告要提高服藥劑量,避免外出鍛煉。
新一代冬季倫敦霧與過去不同,它是由升溫和空氣停滯引發(fā)的。在這樣的條件下,汽車尾氣和工業(yè)廢氣中的污染物“與日光相互作用形成的揮發(fā)性氣體—臭氧”很難在空氣中消散,這“完全不同于老式‘豌豆湯’—工廠和礦物燃料造成的辛辣、黏膩的煙霧”。倫敦建立了低排放區(qū)域,在那里,機動車的排放量必須限于一定指標;機動車也越來越多地配備催化轉換器或類似裝置,減少有害氣體。這些舉措起到一定作用。雖然碳氫化合物對健康的威脅依然存在,但無論如何不再是原先的“倫敦特色”了。
空氣污染一直都是世界性難題,特別是在那些正在經歷自己的工業(yè)革命的國家。2013年,中國經歷了幾十年來最嚴重的空氣污染,許多城市采取緊急措施來對抗煙霧,包括取消航班和學校停課。
《衛(wèi)報》稱“北京有半年以上時間都籠罩在豌豆湯似的霧霾中”。北京市政府承諾撥款758億英鎊用于治理空氣污染,同時加強法律法規(guī)控制煤炭燃燒和機動車排放。一部關于中國空氣污染的紀錄片一經播出,四天內“在中國各主流視頻網站創(chuàng)下一億次點擊率”。但倫敦人還不能沾沾自喜。根據倫敦國王學院科學家們最近的一份報告,有關排放物的研究表明“牛津大街二氧化氮的濃度超過地球上其他任何地方”。這個研究小組的帶頭人戴維·卡斯勞認為這一數字“高于北京和達卡,已經高過了需要戴面罩的濃度,是正常數值的11倍以上”。
今天的空氣污染主要來自柴油發(fā)動機,來自“日光和氮的氧化物和揮發(fā)性有機化合物的相互作用,結果就是在地平面高度產生臭氧和煙霧”。最近的研究數據顯示,英國每年有2.9萬人因人為污染—最主要來自機動車—而過早死亡。如果我們按照19世紀的論調,算一筆經濟賬,那么現今的空氣污染每年會吃掉英國財政60億—180億英鎊,大部分支出是在治療肺部疾病和心臟病上。
由科學家、律師、政策專家組成的環(huán)保組織“地球顧客”剛剛在英國最高法院贏得了一場耗時五年的官司,判決結果要求英國政府對污染采取行動。判決書毫不含糊地寫道:“新一屆政府,不論其政治構成為何,都應該不遺余力地對這一問題立即采取行動。”由于可見的碳氫污染通常體現為霧霾,而非更加夸張的厚毛毯一般的棕黃霧,由于碳氫污染是當今普遍的都市病,而非某一地特殊問題,所以它無法像舊時“豌豆湯”一樣刺激作家和藝術家的想象力。
一罐罐裝倫敦霧,一家美國報紙稱之為“來自這個緊湊小島上的紀念品”
倫敦霧死了。然而有時候,世界其他地區(qū)還不愿意承認它的消亡。即使在結束之后的許多年,這濃黃的霧依舊不可避免地與這座城市的身份緊密關聯。來到倫敦的游客都盼望著尋找那座“霧氣彌漫的倫敦城”——正如喬治·格什溫那首流行歌曲的名字。多年來,游人們只能在紀念品商店找到貼著“純正倫敦霧”標簽的罐頭。
1972年《〈泰晤士報〉日記》的作者寫道:“倫敦已經不再有霧了。我知道這一點。因為當英國的大臣們、官員們和其他宣傳機構宣布這一令本地人欣悅、令全世界震驚的消息時,我在美國跟千百萬聽眾一起收聽。”
美國人總把倫敦和霧聯系在一起,這種觀念實難撼動,恐怕也不僅僅因為倫敦霧是個歷久彌堅的老招牌。1954年,倫敦城時裝公司——一個徹頭徹尾的美國企業(yè)—發(fā)布了它著名的倫敦霧雨衣。這款服裝很快席卷美國市場,它的名字后來也變成了整個公司的名字——1994年起,變成倫敦霧集團。
《紐約時報》在1954年雨衣面市時也提到了這個名字,認為它體現出該服裝的功能,即可以抵御最惡劣的天氣:“每當這個名字和商品一起出現,一切都對了。它精準地描述出服裝的特點,也能吸引眼球,提高銷售,勝過一萬字的長篇大論。這個名字就是倫敦霧。”
我們還知道,昏暗的霧中閃爍著煤氣燈的倫敦街道,這一意象也暗示著某些可怕的事情即將發(fā)生。只要看看最近的電視連續(xù)劇《低俗怪談》,觀眾也不難發(fā)現這個套路:街道經?;\罩在—如果不是濃霧,至少也是淡淡的青煙之中。霧提示著超自然力量或是罪惡的在場。倫敦霧還是掩蓋著倫敦之惡的面紗,或是有待聰明偵探偵破的謎團,這些常見的轉喻往往被簡化為一個維多利亞時代犯罪故事的能指。此種用法尤其體現在兩個可能是最著名的維多利亞時代犯罪敘事之中:夏洛克·福爾摩斯和開膛手杰克。
如果說有哪些經典的虛構人物與倫敦霧密切相關,那么無疑就是阿瑟·柯南·道爾爵士筆下的職業(yè)偵探,以及1888年在倫敦東區(qū)殘害婦女的神秘殺手。作為一個單純的能指符號,霧的用法在福爾摩斯探案系列中的確有一段長長的歷史。嘉文·布蘭德在1951 年指出,夏洛克·福爾摩斯總是與“棕色、油膩、回旋飄蕩的霧”聯系在一起。但是確實是到了20世紀60 年代早期倫敦霧終結之后,用霧指代19 世紀倫敦的寫法才開始出現。
一位法國的柯南·道爾的傳記作家在1964年指出了夏洛克·福爾摩斯故事與霧的聯系:“天氣有很多種,而柯南·道爾最喜歡向我們展示的貝克街,總是處于彌散著陰暗和神秘的晨霧中。”1965年,英國電影《恐怖的研究》上映。在電影中,福爾摩斯調查起了開膛手杰克案。
在《格蘭其莊園》中,柯南·道爾甚至追溯到自己的蘇格蘭文化之根,把霧說成“乳白的倫敦煙”——這讓人想起愛丁堡的別名:老煙城。在夏洛克·福爾摩斯的絕大多數神秘故事中,天朗氣清。彼得·阿克羅伊德所說的倫敦霧與夏洛克·福爾摩斯的那種緊密聯系,其實純粹是20世紀末和21世紀初才有的現象。
倫敦“豌豆湯”就這樣活在公眾的想象中,僅僅體現為它真正的漫長生命——從19世紀30年代到20世紀60年代幾乎一個半世紀——當中短短的一段。在歲月的長河中,倫敦霧激發(fā)了許多天才小說家的靈感,從查爾斯·狄更斯到羅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從亨利·詹姆斯到約瑟夫·康拉德,讓他們創(chuàng)造出最具力量和想象力的作品;倫敦霧促進了廉價通俗小說的發(fā)展,內容充斥著死亡與毀滅;倫敦霧與犯罪小說、偵探小說攜手興起;倫敦霧還被當時某些最偉大的藝術家定格為不朽,名氣最大的就是克勞德·莫奈和詹姆斯·麥克尼爾·惠斯勒,同樣也出現在其他很多藝術家筆下。
倫敦霧讓自己化身為各種各樣最復雜、最微妙的文學再現,同時也被犯罪和偵探小說家們簡單粗暴地當作神秘和黑暗事物的符號。它的長壽要歸功于立法的遲緩、科學發(fā)展中的不確定性以及倫敦人固執(zhí)的信念—離開了霧,倫敦就不是倫敦;但最主要的因素還是工業(yè)家及其政治代表們的立場,即拒絕承擔控制煙塵排放所需的成本,普通市民對家庭煤火的依賴,以及政治家要侵入家庭領域、管理壁爐時的猶疑—那可是舒適家庭生活的有力而深入人心的象征。
然而,情況在漸漸改變。英國的政治家們開始和倫敦霧及煙塵污染問題纏斗不休;科學家開始更多研究霧的成因;反煙團體的施壓變得更加強烈,更加持久;健康成了英國的頭等大事,尤其是國民醫(yī)療保健制度讓每個人都有了一種守護健康的責任感—為了預防疾病,政府和納稅人都增添了新的財政負擔。在和平年代,死亡率降了下來,世界大戰(zhàn)期間大屠殺的陰影也漸漸淡去,因此生命變得更加寶貴。本可以輕松免于死亡的哮喘、氣管炎和其他肺病居然在霧的影響下奪走了數千倫敦人的生命,這一點在20世紀中葉足以激起民眾的義憤,而19世紀中葉則不會。
煙霧彌漫的倫敦城不復存在了,無論在現實還是虛構中,“豌豆湯”已然是一個明顯屬于過去的標記。
【本文整理自中信出版集團·見識城邦2017年7月出版的《倫敦霧》,作者:克里斯蒂娜•科頓,任職于劍橋大學沃爾森學院,劍橋狄更斯學會創(chuàng)始人,自由寫作者。澎湃新聞獲得獨家授權轉載?!?/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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